? ? ? ? ? ? ? ? ? ? ? ? ? ? ? ? ? ?劉擎:為什么我們要警惕“成為你自己”這類口號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21-05-25? ? 青野龍吟
2021-05-25 來源:鳳凰網(wǎng)讀書
人們獲得了一種嶄新的“自我理解”,這帶來了空前膨脹的個人權利和自由。這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成就,但同時也造成了嚴峻的困境,突出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社會價值標準的混亂、道德規(guī)范的失序以及人生意義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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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你自己!”
無論是激勵、勸導還是告誡,這句陳腐不堪卻又歷久彌新的格言總會與你相遇,在人生的某個時刻感召你,或困擾你。它被反復傳誦著——在師長的教誨中,在奮斗者的勵志故事里,或者是在小說、電影、詩篇與歌曲的點題之處。
沒有人比尼采說得更具煽動力了:“成為你自己!你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薄澳銘敵蔀槟闼??!睙o論如何,這句格言被銘記下來,幾乎成為現(xiàn)代人的生命誓詞。
但是,“成為你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在叮囑我們“不要成為別人”嗎?因為與人雷同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嗎?或者,這句格言是在呼喚我們特立獨行,依照自己獨特的想法來生活嗎?可是“自己獨特的想法”又從何而來呢?我們?nèi)绾潍@得自己的獨特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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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真性的倫理》以相當大的篇幅來探討這些問題。作者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當代西方學術界享有大師的聲譽,他是極具歷史敏感的哲學家,博學而深邃,兼容歐陸與英美的學術傳統(tǒng)。他的著述豐厚,有些是艱深的專業(yè)性論述,有些是來自他較為通俗的演講。這部著作屬于后者,篇幅不大,行文也不晦澀,卻對現(xiàn)代生活的一些重大問題表達了獨到的見解。
泰勒力圖闡明,基于個人自主性的現(xiàn)代文化源自一種歷史性的深刻轉(zhuǎn)變,人們由此獲得了一種嶄新的“自我理解”,這帶來了空前膨脹的個人權利和自由。這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成就,但同時也造成了嚴峻的困境,突出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社會價值標準的混亂、道德規(guī)范的失序以及人生意義的迷失。這是所謂“現(xiàn)代性之隱憂”的要害所在。
面對現(xiàn)代個人主義的困境,西方思想界的爭論由來已久,也從未停息,但泰勒試圖在這場“口齒不清”的混戰(zhàn)中另辟蹊徑。他通過分析批判兩種流行的誤解——貌似深刻的文化悲觀論與膚淺樂觀的放任主義,探討如何才能恰當?shù)乩斫夂途S護個人自主性的理想,致力于從幻覺與誤會中拯救這一現(xiàn)代性的偉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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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理解的現(xiàn)代轉(zhuǎn)變
把握《本真性的倫理》這本書的主題,可以從書名中的關鍵詞入手?!氨菊嫘浴睂挠⑽脑~是“authenticity”,在漢語中曾有過多種譯法:“本真性”“純正性”“確真性”“可靠性”“確實性”“真實性”等。
在西方哲學中,“本真性”有更為特定的含義:人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而不盲從于外在的壓力與影響,這是應對外部世界的一種方式。
在泰勒看來,本真性與“自我”的特定觀念密切相關。將自我理解為“分離自在的獨立個體”是現(xiàn)代西方的理念。注重聆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強調(diào)以忠實于自我的方式來生活,這是現(xiàn)代性轉(zhuǎn)變中出現(xiàn)的“個體本位的文化”。
但是,現(xiàn)代人這種特定的自我理解并非與生俱來,也并不那么“自然”。
泰勒指出,“個體在現(xiàn)代西方文化中無可置疑的優(yōu)先性,這是現(xiàn)代道德秩序構想的核心特質(zhì)?!驗閷ξ覀兌?,個人主義已經(jīng)是常識?,F(xiàn)代人的錯誤,便是認為這種對個體的理解是理所當然的?!覀冏畛醯淖晕依斫馍钌畹罔偳队谏鐣小N覀兊母菊J同是作為父親、兒子,是宗族的一員。只是到了后來,我們才把自己看作一個自由的個體”。
實際上,人類歷史上從來不曾有分離的、自由獨立的個體,實際存在的個體總是生活在社會群體和政治秩序之中。在這個意義上,如亞里士多德所言,“人天生地是政治動物”。那么,先在于社會群體的獨立個體是一種觀念,它并不是對人的境況的“真實歷史描述”,而是一種建構出來的“自我理解”。當這種觀念被大眾普遍接受和默認,就成為一種泰勒所謂的“社會想象”。
那么,現(xiàn)代人的社會想象是如何形成的呢?
在古代世界,人們甚至不用“自我”(self)這個詞。在那個時候,人們不是以孤立的方式來理解個體,而是將個體理解為“嵌入”(embedding)在各種有序的關系之中:與他人的關系,與社會群體的關系,與自然世界和宇宙整體的關系。個別的古代思想家或許有一種“個體為本”的想法,但它無法成為社會大眾的主導文化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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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世界的社會想象是一種整體的宇宙觀。“宇宙”(希臘語kosmos)這個詞的含義是指包容一切的整體——和諧、統(tǒng)一、具有普遍秩序的整體。人們生活在“人、神、自然”的統(tǒng)一秩序之中,而秩序包括一種等級結(jié)構以及“各就其位”的觀念。
在這樣一種文化視域中,所謂“自我”,首先處在整體的關系結(jié)構之中,個人“嵌入”在一個比自己更大的宇宙秩序整體中,并根據(jù)在其中占據(jù)的恰當位置,來獲得自我認同、行為規(guī)范、價值感和生活意義。
然而,這個基于宇宙秩序的自我理解與社會想象在近代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
一是“人類中心主義的轉(zhuǎn)向”,將人類作為整體從宇宙秩序中“脫嵌”出來,成為與自然世界相對的“人類主體”;一是“個人主義的轉(zhuǎn)向”,個人的“內(nèi)在自我”被發(fā)現(xiàn)并被賦予獨特的價值,使得個人從有機共同體中“脫嵌”出來,獲得了具有個人主義取向的自我理解。
現(xiàn)代個人主義的困境與拯救
馬克斯?韋伯曾以“世界的祛魅”來表達超驗秩序的解體,但泰勒提醒我們“這些秩序在限制我們的同時,它們也給世界和社會生活的行為以意義”。在世界祛魅之后,人們不再能夠?qū)⒆约号c超越自我的更大視野相伴相隨,于是產(chǎn)生了某種失落:“不再有更高的目標感,不再感覺到有某種值得以死相趨的東西?!?/span>
現(xiàn)代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卻也陷入了空前的意義迷失。這成為現(xiàn)代文化深刻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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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歷史上有許多敏銳的思想家警覺到現(xiàn)代人的意義迷失及其隱患,泰勒在本書中也有所列舉。比如,托克維爾曾告誡,民主時代的人們往往尋求一種“渺小和粗鄙的快樂”。尼采指稱的“末人”(last man)則是現(xiàn)代文明沒落的最低點,他們除了“可憐的舒適”“軟綿綿的幸?!敝?,生命沒有任何抱負。而當代西方的一些批評家(貝爾、布盧姆和拉西等)確信,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淪為一個放任的社會,人們毫無顧忌地標榜自我中心的理想,年輕人甚至歡呼“me generation”的興起。
由此,現(xiàn)代文化陷入了相對主義、享樂主義和自戀主義的歧途。
泰勒同樣關切這種困境,他清楚地看到了“生活被平庸化和狹隘化,與之相聯(lián)的是變態(tài)的和可悲的自我專注”。他對文化悲觀論者的批評了然于心,但并不追隨那種人云亦云的論調(diào)。在他看來,這種悲觀論(特別在布盧姆那里)沒有認識到,現(xiàn)代文化中有一種“道德理想在起作用”,這就是“本真性”的理想。
泰勒致力于闡明自己區(qū)別于流行意見的獨特立場。
一方面,他堅持主張,對本真性的追求是一種道德理想,對這種理想的漠視來自對現(xiàn)代文化一知半解的偏見,導致毫無建設性的義憤。另一方面,他力圖揭示對本真性理想的追求和實踐要求某種超越自我的背景條件(包括對自我之構成有一種更深刻的認識),如果無視這些條件,將會陷入一種幻覺性的個人自主性,從而導致個人的自我沉湎與放任,最終背棄本真性的理想。
忠實于自我意味著忠實于自己的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只有我自己才能發(fā)現(xiàn)和闡釋。這是一種積極的、強有力的道德理想,伴隨著自由、責任感和生活的多樣性。這是現(xiàn)代文化的重要成就。
但是,本真性對內(nèi)在標準的強調(diào)也容易演變?yōu)椤拔ㄎ抑髁x”,好像關注內(nèi)在的自我就足以生成道德準則,外部世界要么是多余的,要么是實現(xiàn)個人自主性的障礙或敵人。
泰勒指出,這種獨白式的自我同一性是一種幻覺:“內(nèi)在生成這種事情,如果理解為獨白式的,則是子虛烏有。我對我的同一性的發(fā)現(xiàn),并不意味著我獨自創(chuàng)造了它,而是說,我通過與他人的、部分公開、部分內(nèi)化的對話,訂立了這個同一性。這就是為什么內(nèi)在生成同一性之理想的發(fā)展,賦予了認同一種新的和關鍵性的重要性。我自己的同一性根本上依賴于我與他人的對話關系?!?/span>
我們無法單單依靠自己來構成自我,形成有意義的獨特性標準。自我的理想是在對話關系中塑造的。
讓我們來考慮泰勒給出的一個例子:一個人宣稱自己非常獨特,因為他的頭發(fā)正好是3732根!這種獨特性不會令人贊嘆,反而會讓人覺得可笑。因為他的這一“獨特性”完全不足掛齒(除非在他的文化中,“3732”這個數(shù)字是一個神圣的數(shù)字,那才會有特殊的意義。而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特殊價值也取決于特殊的文化背景)。相反,一個人若有卓越的鋼琴演奏才華,或者長于準確地表達深刻的哲學思想,或者總是真誠友善地待人接物……那么我們會認為這些獨特性是有價值的。
為什么前后兩類獨特性的意義會有如此大的差別?泰勒解釋說:事物是否重要、是否有意義,必須針對一個背景而言,他稱之為“視域”(horizon)或“框架”(framework)。這個背景框架在人類活動最基本的方面界定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意義的,并塑造了我們的“道德與精神的直覺”。
這個框架由不得我們選擇,它是“給定的”,是我們共享的“無可逃離的視域”。而我們所做的選擇,在最根本的意義上,恰恰要(有意識或無意識地)依據(jù)這個作為深度意義背景的框架。因為我們的生活是共同的生活,這個背景是我們共同生活的前提。如果離開了這個框架,個人的感覺、選擇和決定會變得完全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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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xiàn)代社會中,我們到處可以聽到各種貌似“率真的”宣言:“成為你自己”“做真實的自己”“忠實于自己”“實現(xiàn)自己”——諸如此類的口號一直在宣揚特立獨行的自主性,尤其肯定獨特個性的優(yōu)越性,并暗示這種獨特性只能從自我內(nèi)部獲得。在這種強勁的“成為自己”的現(xiàn)代文化中,事物的價值被認為是主觀的(也是相對的),是被“我”所賦予的。我珍視或看重某種事物,不是因為它本身有內(nèi)在固有的(intrinsic)價值或意義,而是因為我的珍視或看重才使得它具有價值或意義。
但是,這種價值主觀論可以成立嗎?只要我們發(fā)問,“你為什么會珍視或看重它?”回答也許是“我認為”“我相信”“我感覺”或者“我決定”。但這類回應完全沒有回答“為什么”。
如果我們進一步去追問來龍去脈,那么任何認真給出理由的回答都會顯示,那個單獨的“自我”實際上并沒有獨自賦予或創(chuàng)造價值,那些看似高度自主的價值決定,在背后往往是有淵源和來路的,是由許多經(jīng)歷和故事造就的,是在關系中形成的。
價值判斷需要依據(jù)價值尺度,而價值尺度不可能由“自我”來發(fā)明創(chuàng)造,我們只能“選用”和“改造”價值尺度,這正是關系性的自主性觀念所揭示的結(jié)構性規(guī)范限制。我們各自(選用)的價值尺度可能并不一致,我們對具體事物的價值判斷可能發(fā)生嚴重分歧,但這不意味著我們的價值是完全主觀的、不受約束的或是由自我任意決定的。